俩人在人群里又急赤白脸的争执起来,一会儿就被其他声音给挤得淹没了。
周应川买回了汽水,许塘摸了一下。
“有没有冰的?我想喝冰的…”
“这个季节没冰的。”
“有的,我们学校楼下的餐馆里都有冰的,我自己去买。”
许塘现在兜里有钱了,不像过去那么好糊弄了,他要自己去,这么多人,周应川哪里放心,拎着他的后脖子又给他拎回来了。
“那儿人太多,刚才没找着启瓶器,我教你怎么不用启瓶器开瓶子。”
许塘会开,但周应川这回的方法不一样,他把两个玻璃的汽水瓶子挨着,瓶盖一高一低,抵在地上,让许塘用手拿住上头,他握着许塘的手,往下一顿,“啪”的一声,两个瓶子都开了,像变魔术似的。
“周哥,神了,跟变戏法一样!”
莫小翔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也分到了一瓶,许塘也觉得挺神奇的,他虽然看不到,但他感觉刚才一点都没用力,两个瓶盖就自己掉了。
“周应川,这个怎么弄的?怎么一下子就开了,你让我试试…”
“你先喝,下次让你自己试。”
周应川给他插上吸管,许塘喝了两口,还是要自己试,没一会儿,莫小翔刚喝完,就看见周应川又牵着许塘去买汽水了。
等他们回来时,周哥手里又拿了四瓶,就在那儿教许塘怎么磕瓶子开瓶盖,许塘第一次开了一个,第二次就成功地一起开了两个,笑得挺开心的。
莫小翔一时有点发愣,在他的脑子里,为了学一个有点酷的开瓶盖方式,而专门去买四瓶汽水是件可以说很“荒唐”的事,别说去买了,估计他在家里要是提一嘴,他爸都得抡起棍子抽他。
当然,他也根本不会提,他知道自己出生起就缺了一只手臂,于是他拼命干活,勤工俭学,就是想给家里证明,他也有价值…从小到大,他也必须比别的孩子更懂事,才能获得父母的目光…
但许塘不一样,他就是敢提。
不仅是敢,他就像是习惯了,想做什么就说,要什么也说,他和周哥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
莫小翔似乎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许塘长这么大,吃饭却还那么磨人了。
当一个人从来没有体会过担惊受怕,那他自然什么出格的行为都可以得到包容。
莫小翔一晃神的功夫,周应川又带着喝饱了的许塘去上厕所了,等回来,也快到他们的节目了,老师在叫着自强班参加表演的同学集合。
“去吧,别紧张。”
周应川宽慰他:“我就在下头瞧着你,表演完了,我就过来接你。”
许塘本来是有点紧张的,周遭过于嘈杂的环境让听力敏感的他多少有点不适应,但听见周应川这么说,他的心就安了不少。
“只看着我?”他撇撇嘴。
“不看着你我做什么,人家也不让我上去演。”
许塘被周应川逗笑了:“你真烦…”
老师在催了,许塘和莫小翔就过去了,周应川拎着吃剩的零食和马扎,在后排找了个位置。
“人生总有坎坷,但阻挡不了我们对美好的追求与向往,观众朋友们…今天,我们还邀请到了一些特殊的学生,他们身残志坚,不懈追求,也许他们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但也是平等的人,他们与我们共同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有追求梦想的权利…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侨平艺术学校自强班的学生,为我们带来钢琴朗诵《我有一个梦想》…”
周应川看着台上的许塘,还没到他的台词,观众前排的位置留给的都是各个单位的领导和家属,他站的靠后,看了一眼,拍了拍在后面拍照片的摄影师。
“您好,我弟弟在上面,能给他拍两张吗,我付钱。”
摄影师是培江一家小报社的,用的是公家的胶卷,接私活儿也不是不行,个体创收嘛,他瞥了周应川一眼:“行,但拍一张二十。”
本来以为要个高价能把人吓走,没想到周应川掏出了钱夹:“行,拍五张,就站在第一排,最左边那个男孩。”
摄影师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大方,花一百块钱就为拍几个照片,不过有这么好的外快赚,不赚是傻子,他低手把那张钞票塞进裤兜,说没问题,一定给他弟拍成主角,让周应川回头去三闻路那个老向照相馆取就行了。
节目表演的效果很棒,第二天,许塘他们和市里领导、学校校长还有老师的合影就上了培江日报的版面,印刷的照片里,许塘站在边角,莫小翔勾着他的肩,看起来有点模糊,不太起眼,但笑的很灿烂。
学校说好的二十块钱补助在登报的第二天就发了,莫小翔高兴极了,他把二十块钱和周应川这么长时间给他的、他攒着舍不得吃的高档饼干和巧克力都寄回了家里。
他和许塘说,他妈又给他生了个小弟弟,是个健全人,不过现在计划生育抓的严,前阵子带着弟弟去亲戚家躲了。
许塘拿着二十块钱,他第一次靠自己赚出这笔“巨款”,从前在榆溪,他能做的很少。
晚上,他趁着周应川在厨房炒菜的时候,把二十块钱悄悄塞进了周应川的钱夹里。
想着等周应川发现,一定会觉得他厉害的不得了。
他计划的挺好,但谁知道等了好几天,周应川根本没发现钱包里多了钱,许塘气死了,半夜睡觉越想越气,忍不住,在被窝里蹬了周应川一脚。
周应川最近忙的厉害,在培江和申州两地跑,吃饭都是在车上一边开一边咬两口凑合的,睡的正熟,还以为许塘是腿抽筋了,摸着黑给他抚着腿,问他怎么了,疼不疼。
许塘才搂着周应川的脖子,贴着他,跟他说了。
周应川听了直笑,他打开灯,拿出钱夹,把许塘那二十块钱找出来了,放在了第一层的夹层里,那里有一张小一寸的照片,是舞台上穿着白色小衬衫朗诵的许塘。
那个摄影师收了钱的确办事,照片拍的是许塘的近景大头照,周围其他人愣是一个没拍到,绝对的主角。
周应川将二十块钱折起来放进了照片后面,他抱着许塘,跟他一张张数自己钱夹里的钱,他现在里头常有一沓钞票,是要在申州跟着王兆兴跑饭局,要结账的。
以此证明他是真的很难发现多了二十块,不是故意的。
许塘于是又“大方地”原谅周应川了。
不知不觉入了夏,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在耳边聒噪,许塘以为他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时,学校考完了期末考,许塘的成绩还不错,在放假前夕,周应川给他办了转学手续,带着他又搬家了。
这次的目的地是申州。
周应川说,王兆兴在申州新开发的江东区买了一个快要倒闭的服装厂,准备接下这个摊子,办他自己的厂,王兆兴给了他百分之十的股份,让他去做经理。
许塘问,股份是什么。
周应川说,就是以后厂子赚的钱,他们都有百分之十。
许塘很聪明,从他那次能看出何文让周应川做的账册是无用功就知道。
他想了想,问,王老板为什么会突然给我们?
周应川跟他说:“因为我答应他,一年之内帮他赚回买下这个厂子欠银行的钱。”
许塘问,那是多少钱?
这个周应川没跟他说了,他带着许塘的手去摸他在纸上画的地图,跟他说,申州是个很大的城市,是如今国内面向国际开放的几个前沿城市之一。
那里的楼很高,医院里没有乡野大夫了,有很多厉害的医生,是知名学校研究生毕业的学生。
许塘问,什么是研究生?
周应川说,是很高的学历,等你以后眼睛好了,我也供你读上去。
从榆溪,到培江,再到申州,他们的少年时代就像一辆永远往前奔涌着、永不回头、也永不停歇的列车。
那时年少的许塘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会开向何方,但大概有周应川在,他也从未感受过迷茫和慌张,以至于回望起来,那年寒冷的风声不再,只有彼此的心跳与体温,随着他们一同向前。
第二十章 申州(修)
许塘后来也想, 如果说一个人性格的最终定版有先天和后天两面,那么他性格里那些被封印在阁楼里的小恶魔,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在申州时期扑着翅膀飞出来的。
毕竟在这里, 他能明显的感受到他们的生活条件发生了第一次“质的飞跃”,他们再也不用为了碎银几两的生计发愁, 甚至于周应川赚的钱,都也已经不能再用月来衡量。
这一年, 许塘慢慢褪去了稚气,周应川变得比从前更忙, 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像个连轴转不停的陀螺,申州也冒出了许多新成立的服装公司, 市场竞争很激烈。
周应川他们的厂子主要做代加工,但周应川说只做代加工, 他们的成本拼不过苏北和苏南更低廉的地皮和人工,他拿出一套联营的方案,说服王兆兴,成立了一家像模像样的服装公司, 并且挂靠在了一个申州本土牌子下面。
当时那个品牌派来的洽谈人是特区来的,有点看不上他们这个新成立的小公司,拿的架子也大, 酒局上多少有点不给面子,王兆兴往祖上翻也是北方汉子,有点恼了, 周应川一杯接一杯的喝, 最后还是谈下来了。
事实证明他们这步棋绝对走对了, 年初, 中央在申州发表了重要讲话,点出申州是国内发展的王牌,完全有能力发展的更快一点,这番讲话一出,全国上下登时轰轰烈烈地掀起了一阵“申州热”。
任何服装只要贴上了一个“申州牌”,就能一举成为风靡当下的潮流标向,他们的服装公司赶在了风口浪尖,从“乡下土包子”摇身一变,成了热极一时的“申州制造”。
当年分红用的还是现金,沉甸甸的,周应川拎回家时,许塘激动地快要找不到北,他踩在床上,挥手将厚厚的几沓钞票扬了起来。
满室的钞票飞舞、纷落,许塘在其中笑的犹如一只漂亮灵黠的雪白猫咪,仿佛你清楚的知道,从这一刻起,当年那场在榆溪落下的冷雨,将再也无法沾湿他的皮毛。
这里是申州,一切皆有可能的申州。
许塘转学去了侨平在申州的本校,依旧是自强班,但比培江的人多,而且隔三差五就有市里残联带着相邻地市的单位过来学习经验。
他们课上常常被要求要提前预演,由于许塘在课业上的成绩优秀,他也经常被选中在课堂上作为代表学生发言。
台词要背,还要求情绪饱满,许塘觉得很累,比真的让他做上很难的题还要累。
于是有一次他恶作剧地当着老师和领导的面吐了起来,吓得几个老师连忙送他去了医院,又急忙联系学校登记册上的家长,周应川。
那会儿还是传呼机,周应川匆匆赶过来,感受到病床上的许塘悄悄地在他手心划了一下,才深深地松了口气。
不过回去他就真的教训了许塘,让许塘面着墙站了整整一个小时,一分一秒都不差。
来申州的一年,不缺吃穿的生活让许塘的脾气也被周应川惯的起来了,他回到卧室狠狠关上了房门,周应川叫他吃饭他也不理,想哭时,伸手一推,将床头柜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推到了地上。
柜子上放的有台灯,他的水杯、课本,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噼里啪啦地全扫落在了地上,发出的声响也吓了许塘一跳。
下一刻周应川就拿着钥匙开门进来了,先是看他的手和手臂,仔仔细细地检查过,没有被划伤,又看着许塘。
也许当时的周应川是觉得砸东西这件事是不对的,但对上许塘的眼睛,许塘的皮肤很白,一哭,眼尾就红的厉害,这会儿像是要哭,也像是哭过了。
周应川几乎是一瞬间就不忍心了,许塘又看不到,不就砸几件东西么,他如今也砸的起,再说了,如果许塘不闹出一点声响来,又怎么能发泄他的情绪呢。
周应川拔了台灯的电,伸手把床上的许塘抱起来,对许塘说,生气了,砸东西可以,发脾气也可以,但是学校的老师对你很好,尤其是李老师,我有时晚些去接你,都是李老师帮你打饭。
等许塘情绪平复了,他又告诉许塘,不想做的事情可以说,没人会怪你,但对对你好的人、关心你的人,要尊重…
许塘其实心里也不是冲老师,他就是有点类似烦躁的小脾气顶上来了,他点点头,意思是自己知道了,但还是撇着嘴。
周应川问,是不是还生气?
许塘哼哼了一声,说腿好疼好酸…
周应川心里估计比他还心疼他站了那么久,想想,也觉得许塘其实很乖了,他分得清自己什么时候是没生气,什么时候是真生气,自己真的生气了,许塘会偷懒、会倚靠着墙,这些都无所谓,但许塘从不敢真的从墙那块儿地方离开。
周应川又问:“是不是还想砸了出气?”
许塘觉得周应川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小脸还装着难过,但明显嘴角都要压不住要冒出来的两颗小虎牙。
周应川看了一下,台灯的灯罩是布纹的,也不会迸溅玻璃那样的碎渣,就给他了,跟他说,砸可以,但要砸低一些,砸了就不要再去动了。
当天这顶台灯就报废了。
当时这样的蕾丝布艺台灯,是家具市场的高档货,一顶都要百来块,很多新婚小夫妻都要到装修新房了才舍得攒着工资去买来,许塘一砸就是一对儿。
没办法,按理说教育孩子,尤其是许塘这样对世界感知有缺陷的孩子,就应该对是对,错是错,可这世上没有圣人,尤其是周应川,他穷的身上凑不出十块钱的时候都能惯的许塘半天吃不完一碗饭,别说现在不缺这点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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