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兴第一印象就觉得这年轻人声音挺好听的,很稳,一抬头,看见门口的周应川,瞧着很年轻,穿着质朴,关键是没有现在满大街那些摇头晃脑的小年轻的浮躁,他觉得自己眼光还不错。
——至少字如其人,他爸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凡字能写得好的,人心也稳当。
王兆兴伸手招呼他坐。
“我知道,你老家是榆溪的吧,离培江不算远?”
“不远,不到八十公里。”
“那挺近的,我没去过榆溪,不过我爸年轻的时候在榆溪旁边那个县,叫上…上什么来着?”
“上池县。”
“对,上池县,他在那儿当过几年的书记,后来调走了。”王兆兴随口聊,手上的烟烧了一小截儿,估计保洁年前打扫卫生了,他一时没在熟悉的地方看见烟灰缸,刚一停,一双手就将桌子另一边的烟灰缸放到了他面前。
王兆兴一笑:“你小子反应还挺快的。”
他那烟掸不掸都行,刚才最多也就晃了一下眼神,这小子都能注意到。
周应川微笑:“王叔让我一定要好好谢谢王老板,愿意给我这次机会,让我跟着王老板多学习。”
“行,年轻人,谦虚点儿是好事。”
王兆兴捻灭了烟:“咱废话不多说了,我来培江的时间不长,去年又被别的事耽误了,没怎么管培江这块儿的事,现在身边正缺人,你上次也看到了,这个厂子里有不少烂账…你要愿意,就来当我的助理试试,我的要求不高,办事稳当就行了。”
“你上次做的账我看见了,我也是看中了你这点,我不懂财务,现在这个会计我也不大信,就得靠你帮我盯着…”
“我知道的,王老板。”
王兆兴看他上道,露出一些赞许的目光,其实他不止看中了周应川的能力,要说有点能力的年轻人,那多了去了,他也是看重周应川来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没有任何背景,别看培江不大,但水还挺深。
“你对出的问题后来我也让人查了,确实其中有老鼠,他妈的…我还得先摁着…”
王兆兴咂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事实在有点窝囊:“但摁着不代表我是泥人捏的…这样,你要愿意跟着我干,前三个月当试用期,一个月二百块钱,管吃管住,后面干的好,再涨。”
二百块钱开的不算高,但也不算低了,在培江,一个公职人员的工资才不过一个月三百块左右。
“谢谢王老板,我一定好好干。”
王兆兴看他答应也没惊讶,一个小镇子来的小年轻,能找到一个月两百块钱的工资已经算不错了,要不是他现在实在急着缺人,怎么也得回申州仔细挑一个。
正想着,外头的保安叫,说王兆兴车里一直响。
王兆兴才发现腰间别的传呼机落车里了:“行,那你先回去吧,这几天先熟悉熟悉厂里。”
是他老婆发他的,问他安全到了没有,王兆兴回了老婆信息,又看见朋友说晚上约的有饭局,他都回完了回来一看,周应川还站在办公室门口。
“小周,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王老板,能给我看看厂里去年结算的情况吗?”
周应川说:“前几天何会计让我盘对一下仓库的进出货明细,我都对完了,有几个地方要修改。”
王兆兴在办公桌上把何文的那份报告翻出来:“小何跟我说这份是定稿了,我看了,弄得还行,有小问题你就和小何对着改吧,但如果营收、利润这种大数要改,记得一定要跟我汇报。”
王兆兴强调完,就开了柜子找酒,没一会,听见周应川放下了报告。
“王老板,我觉得我们厂里结算的利润这块儿可能有点问题。”
“利润?”
王兆兴像被唤了一道眼下正敏感的词儿。
“是的,王老板,何会计核算的这份年报上,我们厂去年的利润达到了一百零三万,但我觉得其中应该有很大的水分。”
“什么,有很大水分?”
王兆兴微微拧起了眉:“小周,利润这事可不是小事,过段时间我还得跟主厂汇报去呢,你说有很大水分,怎么证明?”
“交货订单里有问题。”
“什么问题?小周,虽然去年我好多事没怎么在厂里,但咱厂的订单货款,我都是托我在银行的朋友盯着的…每次订单的钱都是真金白银的打进来的…”
王兆兴上半年被别的事绊住了脚,但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有他的办法。
“王老板,只要有心,银行流水和订单交易都是可以作假的。”
他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何会计走之前留给他缴费的电费本。
“但一家工厂的能耗做不了假。”
周应川将电费本和他这些天做的对比核算一起放在王兆兴面前。
“王老板,这是何会计前些天交给我的,让我交费的电费缴费本,我看了一下,上个月我们厂子里的电费还不到三百块钱,我之前也帮许多别的小厂子做账,对比同类制衣厂,哪怕是一个年赚五十万左右的厂子,每个月的电费都要基本固定在六百五十元左右,这已经是最低的了,可我们年利润是他们的两倍,用电规模却连他们的一半都不到,这就说明,我们厂里至少全年有一半的机器都在停工空转。”
王兆兴手按着那份核算,上头每个月,每类效益区间的厂子能耗分析与对比,都列的清清楚楚,他稍眯了下眼睛,看着眼前说话的周应川。
何文那人的小心思他知道,不会让周应川接触什么业务,但他竟然能只凭借这么个小电费本,就能想到从用电能耗这个角度来摸底一个厂子的产值规模。
是啊,制衣厂和服装厂都是高耗电行业,要达到一定的盈利规模,那与之的电耗一定是相匹配的。
“你分析的不错,可我们厂里有时候也会直接进别的厂子的成衣,改个款就卖,电费低一些,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是,王老板,我正要说这个。”
周应川对他的质疑就像早就准备好了,他拿出这些天他理的仓库清单。
“王老板,之前王叔给我看过我们厂子的资产明细,除去固定资产的出入外,很多核算也有问题。比如您刚才说的成衣改卖,它和我们自己进布料加工销售构成了我们的主要营收的两块业务,但无论是从仓库的进入库情况,还是这份年报来看,这两种方式,最多只占到我们营业利润的百分之三十。”
“只占百分之三十?”
王兆兴摸着烟盒,问:“那剩下的百分之七十…你的意思是…有人做了我不知道的交易?”
周应川停顿了一下。
“是,王老板。”
他挑出桌面上他整理的清单其中一页,递给王兆兴:“每个月仓库都会进一批成衣,下个月就卖出去,这批成衣有些是女士棉衣,有些是男士毛衫,品类不一,但在去年立冬前后,仓库记录我们突然进了一批女士夏季套裙,价值十五万,并且在年底前就贴了一个我们冠亚的牌子,以二十五万的价格销售了出去。”
如果说周应川之前说那些话时,最多只是让王兆兴心起疑窦,但等周应川说出这句话,尤其是最后的“年底”这两个字,就像一根坚刺,刺得王兆兴太阳穴猛地一跳。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不像刚才,他抽了口烟,烟雾里,他的眉眼紧紧蹙着。
“所以,你怀疑这笔交易是假的?”
“是,王老板,反季节销货还卖出高于当季的市场高价,本身就不符合经营常理,更何况不止这一笔,保守估计,我们厂全年至少有八笔这样的大额异常订单。”
王兆兴的烟烫了手,他一惊,拼命甩。
“八笔?你刚才说虚假利润就是…”
“是,王老板,也正是得益于这些异常交易,才让我们厂子的利润在年前猛然破了百万。”
“王老板,我之前听王叔提起过,您这次是竞聘,要给厂里创利百万,而这些订单,就像是为了您这个目标而量身定做的…”
“它们混在其他订单里,虚增厂子的营收和利润,只是前面几笔金额都比较小,才不容易发现…”
—
从王兆兴的办公室出来,已经是下午快五点了,周应川被王兆兴留了快三个小时,出来时他拿着厚厚一沓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式子,全都是逐字逐数的分析何文的那份报告,利润、成本核算的内容。
其中最后几张被王兆兴留了下来。
屋子里已经全是烟味了,王兆兴面色不明,只让他先出去,他正在里头不知道跟谁在打电话。
周应川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他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从小聋哑的母亲,眼盲的弟弟,都让他清楚的明白,那些都是多余的东西…或许他和母亲一样,骨子里不服输,不服命,唯一区别的是,母亲最终被命运打败了,而他,站在这里,再次宣战。
他知道,许塘不能适应漂泊的生活,离开了榆溪,他就必须要想办法尽快带着许塘回归到相对安稳的生活中,于是,手中的一切,哪怕只有单薄一线,他也要抓着这一线,织成供他向上攀援的利网。
回到宿舍,许塘果然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桌子上,那半碗饭他走之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儿。
“塘塘,醒醒,现在睡晚上还睡不睡了?”
周应川低声把他唤醒,许塘正困的厉害,迷迷糊糊的伸手搂上周应川的脖子,直把他往床上搂。
“周应川…又要吃晚饭了吗?”
许塘睡得混混沌沌的。
“你摸,我好撑,我不要吃了…”
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就抓着周应川的手伸进衣服里,去摸他的肚子:“周应川,我饱了,你摸摸,你再放我睡一会儿嘛…”
他太困了,凑上去凭着感觉亲了周应川两下,意思是让周应川不要再吵他了,周应川看着又歪着脑袋睡过去的许塘,皱起眉,…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第十章 学校(修)
后头几天王兆兴都不在厂里,他开了一个短会,宣布了以后周应川是他的助理,交代周应川盯着厂里的事,有事随时跟他汇报,就火急火燎的走了。
他这样一宣布,厂里其他几个也是从申州分来的领导有点惊讶,不过面上都没显露。
倒是何文,他从老家回来听到周应川做了王兆兴的助理,先是皮笑肉不笑地恭喜了两句,转头哼了一声:“又不是正式职工。”
毕竟国营分厂也是国营,到哪儿都讲究个编制。
不过周应川也没在意,他心里又操心着给许塘找学校的事。
挤出时间跑了市区的几个学校,有公办的也有民办的,基本都给打回来了,首先是就是许塘的眼睛看不到,从前镇子里的学校不管这个,只要能交上学费,别管是瞎是瘸都能读,但市里的学校可不是,一听许塘的眼睛看不见,直说这样的学生他们收不了,绝对收不了。
哪怕周应川再三保证他会接送许塘上下学,许塘不住校,也不在学校的饭堂吃饭,不会给老师和同学添麻烦…还是直接被推出了办公室。
不止这一件,还有许塘户口的事,许塘的户口还在许家,不过这个跟眼盲比起来倒也无关紧要了,结果都是一样的被拒之门外。
培江又不大,跑了两天,周应川就知道普通学校是没有可能了,他们不可能接受一个看不见的学生。
不过最后一家学校新来的女老师挺好,跟他说,可以去特殊学校问问。
周应川问:“老师,什么是特殊学校?”
“特殊学校就是专门给身体上有残疾的小孩读书的,应该可以接收像你弟弟这样的…”
“老师,那您知道哪儿办的有特殊学校吗?”
女老师看周应川长得干净,帅气,这几天也跑上跑下的,就拿了张纸给他写了个地址:“特殊学校很少,我也不知道培江有没有,不过你可以去健康路那儿的康复医院问问,那里的残疾儿童和家长多,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周应川记在心里,找了个厂里不忙的下午,盯着发完货,他就把许塘给叫起来了。
“周应川,我不想起这么早…”
许塘困哒哒的,任由周应川给他穿袜子,裹上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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