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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 第95节

作者:晏闲
正想到这里,迎面从月墙进来一道身影,谢澜安的笑意倏然隐没。
阮碧罗身披一件薄薄的雀金缎氅,身后无婢女跟随。她瘦得深凹的眼睛,锐利地射在谢澜安身上:“你从谁那里出来?”
谢澜安住的院落是阮府独院,门口自有侍卫。但做母亲的要来看看女儿,想也拦不住。谢澜安道:“母亲有事吗?”
阮碧罗定定看了谢澜安两眼,忽地笑起来。
谢澜安微怔,已记不清上一次见母亲笑是什么时候。她皱起眉:“你笑什么?”
“我笑我教养你二十载,竟不知我家澜安也会脸红。”
谢澜安凛神,脸上闪过一丝不确定,便听阮碧罗继续阴阳怪气:“口口声声说和我不同,原来也会为一个容色出彩的男人神魂颠倒,全心信任——可你怎知,他不是为你的身份和你能给他的便利,与你虚与委蛇?等他有朝一日背叛你,有你后悔之时!”
妇人的讥讽如一盆凉水,兜头浇灭了方才屋里氤氲的一切暧昧。
前世,在她收楚清鸢为门生时,母亲怒其不争地说过同样的话。
谢澜安襟怀冷却,只是这心冷与胤奚无关,她声音淡漠:“人我用得起,自然就信得起。”
世间的男欢女爱,于她而言,于她所为之事而言,皆不值一提。她不要的,谁也缠不上来,只不过人之大欲,一时兴起,她相中的,别人也不能不给。
她掌得住。
“母亲还是少操些闲心,多保养身子颐养天年吧。”
·
阮厚雄尚不知自己精心窖藏的三坛美酒,都祭了胤奚的五脏庙。
前一天胤奚喝完,也没垫什么吃食在肚子里,次日醒来,睁眼见自己倚案而眠,竟是坐着睡了一宿。
炉中的香已经燃尽,他低头,衣襟还像昨日荒唐的那样散乱着。
胤奚瞳孔轻缩。
身体的感观复苏,胤奚才一抻腿,又蹙眉低叹一声。难得自恼地紧了紧手掌,就这么没出息么。
正房静悄悄的,胤奚收拾好自己,清清爽爽来到廊下时,谢澜安也同样恢复了平时的清冷。
两人的眼神对上,各有各的镇定自若。
仿佛昨日那两双含着暗昧情愫对峙的眼眸,只在梦中。
屋壁上提早挂上了数九寒梅图,谢澜安呷了口老太太大清早遣人送来的甜枣汤,在未点睛的空白梅枝下抬眼,“有事?”
“有。”
胤奚脱靴入室,还是昨日整理的那批文书,交给女郎过目。而后,低徐的嗓音在谢澜安耳边道:“昨晚,喝了酒,今早起来,见我的衣衫敞着……”
他停顿了一下,谢澜安没搭腔。
真真假假那一套被他玩熟了,谁知道他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胤奚眼里含着一汪水,涟漪轻瑟,看她时便欲滴落:“我还发现,两边颜色不一样,我自己又没有那种癖好。”
一口甜汤差点在谢澜安喉咙闹起义,她强压着没呛出来,一本正经说:“兴许有呢。”
第71章
胤奚喉结动了动, 红润的仰月唇微张,一句话滚至舌尖。
“女郎。”
贺宝姿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凉气, 在槛内脱下麂皮靴, 走进内室。
看见胤奚在, 她也没多想, 将手中卷成筒状的两张黄麻纸交给谢澜安。
“您之前让我回顾剿张山野战的战术分析, 我做好了, 请娘子过目。”
屋中原本微妙的气氛,被第三人的进入打破了。胤奚欲言又止地闭上唇。
不过那一战他算是直接领帅,轻睇女郎一眼,见她未发话,想了想便没动。
贺宝姿十回来见谢娘子有八回这胤郎君都在,早就习以为常了,哪想到那许多。她按照谢澜安的要求,询问了十名武卫对山上一战的看法,以及她们对自己表现的评价, 再根据她们的判断力,评估出一份简报。
“坐下说。”谢澜安发话, 让婢女给她盛来一碗枣汤暖身。纸张以铜镇纸压住边缘, 只见上面对池得宝她们各人的优势特点、短板不足等叙述详尽。
不愧是在校事府打磨过几年, 又跟随祖老将军学过察人用兵之道的, 无论眼力与见识, 都具有将才的雏形了。
谢澜安眼眸轻弯,一满意就忍不住调侃:“就是这手字……”
贺宝姿露出个无奈的笑。她好武不好文,一向不惯文书工作,因知此事对梳理庶务有帮助, 娘子教她如何做,她才学着上手的。
至于字写得美丑……贺宝姿抬头促狭地看向胤奚,“娘子是书法大家,咱又不配得到手把手的指点,哪能跟旁人比。”
胤奚笑得含蓄莫名。
谢澜安余光瞄见这股清媚惑主的劲儿,嗓子眼又开始发痒,顺手把简报拍在他手里。
对面贺宝姿玩笑了一句,又头疼地皱起眉,“其他人都好说,最难办的还是纪小辞,擅自行动、未战杀卒、独来独往。”
不会配合队友的人,任凭武艺再出众,也只是个单兵,不适合做领队。
谢澜安问:“她自己怎么说?”
“她的怪脾气娘子还不了解吗,”贺宝姿苦笑,“解下兵器说任凭娘子处置呢,至于错,那是不会认的。”
谢澜安没急着下结论,往胤奚身上看,“依你看呢?”
分明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却让胤奚轻易联想到昨日隔着扇面,入耳戏谑的声调……胤奚耳根子热了一下,得体地开口:“刺客易得,良将难求。凭一事一时,尚不能完全定论,可以再看看。”
贺宝姿本以为与纪小辞发生过冲突的胤奚会不看好她,闻言愣了一下,握着暖手的白瓷盏说:“威望不是靠杀人建立的,她这么个一言不合就捅人心窝子的作派,恐怕会起乱子。”
谢澜安道:“杀一人为恶,杀百人为枭,像大司马褚啸崖杀万人以筑京观,震慑北朝近二十年不敢冒进,尽管有伤阴德,却不是单纯的善恶可论的了。”
她看着贺宝姿仍旧未松的眉头,“我非认同褚啸崖,纪小辞的行为也要申饬。这回拨云堡部曲小试牛刀,有特别勇武者,单独设立精锐营,和我亲兵里的精锐合编,把纪小辞放进去,磨一磨。”
贺宝姿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作为唯一的女卫进去吗?”
谢澜安点头,胤奚适时接过话:“这位纪姑娘杀手出身,戾气未磨,又厌弱恨蠢,所以会出这种事。但所谓精锐堆儿,又是个刺头堆儿,到了那里是谁踩谁?纪小辞这种人,只会在往上摔爬的过程中,将真心认同的人视作同袍,否则她怎会与其他女武卫相安无事,又怎会甘心服膺女郎?”
这马屁拍得隐晦又高明,前头那一大番话,都是为最后一句做的注脚。
贺宝姿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娘子早有章程了,不过是借胤郎君的默契提出来。
之前她总听玄白碎碎念叨胤奚得主子偏心,还不大能感同身受那种酸气,现在想想,其实她与胤郎君是脚前脚后进的府——有些事,还真没法嫉妒。
贺宝姿笑笑,倒是不担心纪小辞那身硬骨头会被人踩下去,说不定她换个环境,真可以别开生面。
说罢事务,贺宝姿心头大石落地,起身告辞。
穿靴时这高大女郎想起什么,眨眼:“若说调去精锐营,胤郎君诛杀首恶,可当得起头一份啊。”
门扉阖上,谢澜安佯装当真考虑了一下:
“是可以,我预备将精锐营送到西府,跟随二叔历练历练。”
“我本事不济,哪也不去。”
二人同时开口。
谢澜安嘴角忍不住轻扬,抬手挡了一下。胤奚在她面前蹲下,睁圆的眸子透过浓密的睫毛盯着她,饱含执拗:“贺校尉都会使坏了,你管不管?”
呦,这小模小样,还有恃宠起来的语气。
会使坏的何止贺宝姿,谢澜安别过脸,顾左右而言他:“之前压了你的功劳没报,有什么想法没有?
胤奚体内仿佛还有残酒,心底腾地一下躁了,抢着话音低语:“但凭女郎吩咐,我今日来不是为说这个的。”
他心里有话,要趁热打铁。昨天虽是他先失了分寸,女郎却意想不到地纵容他,所以若不趁机把肺腑里的话抖出来见一见天日,他只怕女郎过后不认账,良机便白白错失了。
这是打蛇随棍上,反正在谢澜安面前,他早已无脸皮可言。可他越急切,天越不遂人愿,胤奚才一张口,门廊上响起一片轻脆的呼声:“表姐、阿姊,你在吗?”
“娘子,是小娘子与表小姐她们过来了。”婢子在门外禀报。
谢澜安这里和寻常闺阁不同,她道一声进,掩风的帷帘方打起来。胤奚眼睛里闪过一丝怅怅,才站起身,一群年轻女娘便鱼贯着进来了。
打头的常乐怀抱一张绿檀七弦琴,后面两名女娘,是二房的二娘阮栖桐与四娘阮韶亭,皆身披猩猩红斗篷,飘然携进一阵寒梅似的冷香。
一进屋,看见表姐身边还站着个白衣郎君,仙容逸骨,风尘表物,女孩子们不禁面面相觑。
谢澜安“江左琴道一品”、“书道一品”的名声在外,原本在她初到阮府时,这几个表姐妹便在常乐的撺掇下,想来向谢澜安请教。只是她们也知道谢表姐来钱塘是办大事的,前段日子外面乱得很,众人都不敢叨扰,好不容易尘埃落定,这几日眼见西院闲了,常乐来之前还特意问过伏鲸表哥,说是今个没什么事,她们才相约而来。
“妹妹们没提前打招呼,不知表姐这里有客。”常乐脆声说,大方又好奇地往胤奚脸上多瞅了几眼。
谢澜安笑:“也不是客。正好你们来了,我这里还热闹些。”
都是未出阁的女娘,胤奚心知不能不回避了。他下意识往隔断内外堂屋的屏风看了一眼。
古时公卿待客,内妇避于屏后。他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情愿避到女郎内室,可是在女郎的亲友面前,又不能不顾及她的颜面。
他风度翩翩地向女郎们揖了一礼,垂睫不旁视地出了门。
女孩们都敬重谢澜安,不敢在心里非议表姐的私房事。唯有已订了亲的常乐,看这情形,稍一寻思,忍俊不禁。
大家脱下斗篷,常乐自来熟地找到琴案放下琴,搓手暖指,向谢澜安甜甜一笑:“大伙早就想来找表姐求教了,二舅家的两位表哥原也想来,书本上的疑难都画出来了,临了又碍于什么大防,不敢来,嗐,胆小鬼。好表姐,你今日空不空,指点我一首乐曲好不好?”
阮家姐妹不如常乐洒脱,自家父亲与这位风行雷厉的表姐关系不好,她们听了这话,不由讪然。
谢澜安同样心如明镜,到底是不好意思来,还是被她那个死要面子的二舅给骂住了,不准来,谁知道呢。
不过她对阮端临的态度,不会累人子女。她让三人坐,先是应了常乐,而后接过阮二娘手里的诗集,看她圈写的疑章问题,一一解答。
阮韶亭坐姿端雅,从进屋后便安静地听她们说话,见谢家表姐问过二人,目光投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读书慢,一时间倒想不出什么问题……”
世族家风使然,即便是女孩子,悉心教导的也不在少数。谢澜安闻言,眸光反而微亮,她看这位阮四娘是个性情稳妥的人,说话多半是自谦。
“那便是读得极扎实啊。”她问阮四娘读过哪些书,再细细地考问典故见解,听阮四娘虽声音轻缓却对答如流,若有所思。
“表姐,表姐。”常乐耐着性子听了半晌,轻扯谢澜安的袖子。
活泼少女眼巴巴瞄向自己的琴。
谢澜安失笑,“四娘的性子与我家五娘很像,腼腆有内秀,说不定见了面会有话聊。”而后转向常乐,在她脸蛋上轻弹一下,“你,倒像我家小弟,皮猴一个,稳当不了一点。”
她重生之后,除了同文良玉合奏一曲,已长久不碰琴。今日见了这张琴形秀致的绿檀,确实被勾出技痒,便起身跽坐于席,横琴于膝,随兴抚了一曲。
常乐立即两眼放光,屏息以听。
谢澜安开始还心无旁骛,弹着弹着,不知怎的却记起胤奚初来乍到时,随她学字学棋,却就是不愿学琴的往事。
最初她没有多想,等他的小心思随着时日慢慢显现出来,谢澜安回省才懂,当时文良玉还在府里住着,他只要不碰琴,便是无输赢;但凡学了琴,无论多努力,在天赋卓绝的文良玉面前,都是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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