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曹德海也从殿内走了出来,至顾凌洲和韩莳芳面前恭敬行一礼,笑道:“两位阁老快请进,陛下刚起来,听闻两位阁老过来,药都没顾上喝,就让奴才亲自来请。”
第153章 战西京(二十四)
进了太仪殿皇帝正由内侍扶着从后面寝殿出来,身上只穿着件明黄单衣。
众人行过礼,韩莳芳道:“陛下身体不适臣等隔着屏风禀事即可,劳动陛下带着病体出来,倒是臣等不是。”
天盛帝摆手一笑。
“朕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这阵子所有朝事都压在二位爱卿身上与二位爱卿相比,朕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语罢,天盛帝掩唇咳了声。
顾凌洲问曹德海:“陛下可服过药了?”
曹德海攒着眉头回:“回阁老,太医院已将药送了过来,但陛下急着见两位阁老说让先搁到一边晚些再喝。”
“糊涂用药最讲究时辰万一损及龙体,尔等可担得起责任?还不快去将药取来。”
“是。”
立刻有小内侍跑着去里头取药了。
顾凌洲又吩咐:“夜里风大去给陛下取件披风来。”
“奴才遵命。”
曹德海亲自去取了件玄色龙纹披风给皇帝披到肩上。
天盛帝笑道:“这不怪他们。是朕这几日在殿中养病,不知前朝情况实在忧心国事只要一想到边地战火四起各地大灾小灾不断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朕却养尊处优待在殿中,朕心中便觉愧疚难安愧对父皇和列祖列宗托付。”
顾凌洲正色道:“陛下勤勉爱民之心,臣等知晓,然眼下正值多事之秋,陛下更应保重龙体,社稷才能安稳,百官才能竭忠尽事。”
这间隙,小内侍已经将温好的汤药端来。
“曹德海,快请二位阁老就座。”
皇帝吩咐了一声,才在御案上坐了,端起汤药,艰涩喝了起来。
浓郁的苦涩气息立刻在殿内弥漫开。
顾凌洲看在眼里,皱眉问曹德海:“太医院给陛下开得是什么方子?怎么苦味儿这般重。”
曹德海抹着眼睛躬身答:“是驱寒温补的药方,唤作八枝汤,其中原有一味银枝,乃上等雪莲根茎,十分名贵稀有,味甘甜,可调和药味,可陛下觉得用银枝太过奢靡,特意让太医调换药方,将银枝改为功效相近但味道极苦涩的乌枝。陛下说,他少吃一株银枝,换成粮食,便有许多流民可吃饱肚子……”
曹德海还未说完,天盛帝便斥道:“多嘴的奴才!”
曹德海吓得噗通跪倒在地。
顾凌洲叹道:“陛下未免太自苦了些。”
“顾阁老所言甚是。”韩莳芳接过话:“陛下如此,让臣等情何以堪。”
天盛帝道:“不过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朕还有药汤喝,边境百姓却已食不果腹,朕没那么娇气。眼下国库空虚,各处都在缩减用度,朕自当以身作则,才能让文武百官引以为效。”
“陛下一片苦心,是臣工之幸。”
顾凌洲再度开口:“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消息,今日北境传回捷报,北境军再度大败北梁大军,实为鼓舞人心之事,经此一役,梁人元气大伤,若是战事顺利,最迟今年夏末,北境战事便可彻底结束。”
天盛帝亦展颜。
“朕已看到捷报,定渊王不愧大渊利剑,不枉朕一片信任。”
顾凌洲:“此次攻打北梁,北境三十万大军几乎倾巢而动,军粮消耗巨大,除了捷报,定渊王还上了折子,向凤阁申请之后三月的军粮和物资补给。此事事关重大,臣等特来请示陛下主意。”
按照正常流程,军粮之事,完全可以由凤阁一力裁夺之后,再呈禀皇帝。
顾凌洲与韩莳芳身为坐镇凤阁的二位次辅,特意夤夜过来请示皇帝意见,显然是因为谢琅的缘故。
谢琅毕竟是谢氏世子,如今违抗军令,擅自西进,拒不班师回朝,皇帝若因此降罪谢氏,北境未来军粮的调拨,便不会那么容易。
但天盛帝毫不犹豫道:“此事不需多议,定渊王带领北境军在前线保家卫国,抵御北梁侵略,一片赤胆忠心,朝廷若连基本的粮草供应都做不到,岂不寒忠臣之心?传朕口谕,诏令兵部、户部,全力保证北境粮草物资供应。若是户部粮仓不够,就从朕的内库出,短什么,也不能短了将士们的口粮。”
顾凌洲起身作礼道:“陛下英明,臣替前线将士谢陛下隆恩。”
“阁老无需多礼。”
天盛帝望着沉沉暮色感叹:“阁老的顾虑,朕知晓,可朕是一国之君,任何时候,都需以江山社稷为重,孰轻孰重,朕还是分得清的。”
韩莳芳亦起身拱袖。
“有主如此,实在是定渊王之幸,三十万北境军之幸。”
议事毕已是一个时辰后,顾凌洲最后一个从殿内出来。
卫瑾瑜仍在殿外空地上跪着,见顾凌洲走来,垂目行礼:“下官恭送阁老。”
顾凌洲停了下来,打量下方少年片刻,面上不露喜怒,好一会儿,道:“起来吧,陛下宽宏,并未追究你此行之过,等明日自己写封请罪书交到凤阁。”
卫瑾瑜目中没有太大波动,道:“下官谢阁老。”
顾凌洲淡淡问:“谢本辅什么?”
卫瑾瑜:“谢阁老在圣上面前为下官周全。”
顾凌洲没有说话。
倒是跟随在一旁的杨清道:“陛下已经赦免了你的过失,还跪着作甚,快起来吧。”
说完,直接上前,将卫瑾瑜扶了起来。
卫瑾瑜忍着膝上酸痛,由衷道:“多谢师兄。”
杨清一笑:“既已唤了师兄,还与师兄客气什么。你若真想谢,的确该好好谢谢师父,方才师父特意晚一步出来,就是在圣上跟前为你陈情呢。”
卫瑾瑜抬眸看向顾凌洲,轻声道:“多谢师父。”
顾凌洲没说话,直接转身往宫门方向走了。
杨清扶着卫瑾瑜跟在后面,到了宫门口,顾府与杨府的马车皆已挂着灯候着。杨清看卫瑾瑜行动仍有些不便,便说:“我稍你一程吧。”
卫瑾瑜笑了笑,道:“不敢劳烦师兄,我的住处与师兄所住坊市相距甚远,师兄若捎我,怕要误了宵禁,我的护卫很快就到。”
“当真不需要?”
“不需要,多谢师兄。”
杨清所住坊市的确距宫城有些远,只能点头,与顾凌洲拜别,先一步乘车离开了。
这间隙,顾凌洲也已登上顾府马车。
卫瑾瑜于一旁拱手垂目相送。
顾凌洲忽于车中开口:“上车吧。”
卫瑾瑜一怔,抬起乌眸,道:“不敢麻烦师父——”
顾凌洲直接截断了后面的话。
“正巧,我也有几句话问你。”
“是。”
卫瑾瑜再度垂目,由顾忠扶着,踩着脚踏上了车。
马车辘辘行驶起来,顾凌洲一身紫袍坐于上首,卫瑾瑜直接撩袍跪落,将温在炉上的茶汤用竹勺取出,置于茶盏内,而后将茶盏双手奉至顾凌洲面前的茶案上。
顾凌洲看了眼那茶,并未动,打量着那乖顺跪于车中的少年郎,目中复杂色一闪而过,道:“跪了一日,还没跪够么,起来吧。”
卫瑾瑜再度一怔,应是,起身坐到了一侧。
“何时有的主意?去青州之前,还是去青州之后?”
顾凌洲问。
卫瑾瑜默了默,坦然道:“之前。”
顾凌洲显然也不意外这个回答,又问:“你争凤阁行走的位置,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帮他?”
卫瑾瑜平静回:“既是为了弟子自己,也是为了帮他。”
顾凌洲:“之前他主动请缨,收复青州,是为国征战的英雄,你要帮他,本辅不拦着,可如今,他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圣意,不计后果贸然西进,再这样下去,不是引火自焚,便是成为真正的乱臣贼子,你,也要帮他么?”
卫瑾瑜抬眸,问:“师父也觉得,他是乱臣贼子么?”
“其行可疑,其心可诛。”
“兵家虽讲究以奇兵致胜,可冒进如此,简直闻所未闻。”
顾凌洲目光转为凌厉:“今上虽羸弱了些,却胜在宽厚仁慈,心怀百姓,也有与世家相抗的决心,假以时日,朝中污浊之气未必不能荡清。陛下眼下正值树威之际,他公然抗旨不尊,置陛下颜面于何地,让陛下以何等面目面对世家的轻蔑与百姓的质疑。如此,与祸国何异。你身为朝廷命官,不劝他迷途知返也就罢了,竟还为虎作伥,与他一起胡闹。本辅真是后悔,当日一时心软,放了你去青州!”
最后一句,顾凌洲几乎是以沉痛语气道。
卫瑾瑜垂目,说不出话,一面惊讶于顾凌洲待他的这份仁慈与宽容,另一面又隐约觉出,自己与这位恩师之间,有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鸿沟,一道名为忠君的鸿沟。
第154章 战西京(二十五)
马车直接在顾府门前停下。
顾凌洲道:“今日天色已晚直接在府中歇息一夜,明日再回吧。”
卫瑾瑜应是,明白这位恩师多半是还有未说完的话要同他讲。
到了府中顾凌洲果然吩咐:“随我去藏书阁一趟。”
顾府藏书阁坐落在湖对面,有专人看管,虽然时辰已经有些晚但仍亮着灯。
顾凌洲到后吩咐仆从都退下只让卫瑾瑜一个人进去了。
看守书阁的管事小心翼翼问顾忠:“阁老很少这个时辰过来,且脸色不好,这是怎么了?”
方才那与阁老同进去的少年他倒是识得,是阁老新收入门的小弟子。
顾忠摇头,示意他不要多嘴。
管事知晓轻重看了眼阁内亮着的灯火便垂手站到一侧静候。
顾氏藏书阁卷轶浩繁藏书丰富有整整五层高,楼层之间以木梯相连而这些藏书还仅是江左顾氏藏书的一小部分。除了本门弟子,外人根本没有资格踏足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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