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赫夸赞道:“杜大人,你这箭倒是做得不错,很锋利。”
杜员外盯着他手里的箭,出了一身的汗。
随后,许君赫顺手拿过弓,连同手上的箭一同递出,对杜员外笑道:“家贼已经抓到,就由杜大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手刃家贼,以儆效尤。”
灯光如昼,照亮了许君赫的脸,那笑容看起来极为温良无害。杜员外却犹如看见恶鬼般,吓得微微发颤,他已经意识到这几日许君赫频频来杜家,究竟是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
“这……”杜员外推拒道:“让人打出去就好,何必伤人性命?”
许君赫神色不变,俊俏的眉眼一转,将纸条给了纪云蘅,“念给杜大人听听。”
纪云蘅接过,张口便道:“主,杜近日与许纪二人来往甚密,恐另有密谋,望主尽快有应对之策,迟则生变。”
她抬眼,看向杜员外,模样仿佛分外天真,问道:“杜大人,你与我们在密谋什么?应对之策又是什么?”
夜风穿院而过,凉意从杜员外的脖子灌进去,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他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啊。”
“你是不知道,还是说……”许君赫抬手,箭头指在杜员外的脖子边上,若即若离,“我这抓住的或许根本就不是杜大人的家贼,而是得你授意,给人报信。”
杜员外双腿一软,当下跪在地上,央求道:“殿下明察秋毫,定明白草民是清白的!”
“我当然相信啊。”许君赫弯腰,将他扶起来,那弓箭就又塞进了他的手中,“所以才让杜大人手刃这吃里扒外之人。”
杜员外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看着手中的弓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然而许君赫的耐心没那么多,根本等不了他想出别的对策,啧了一声冷冷道:“若是杜大人不敢,可以让你儿子来。”
他下令,“将杜岩押上来!”
“殿下!还是草民来吧!”杜员外拔高声音急急喊了一句,随后弯弓搭箭,对着地上跪着的那婢女放了弦。利箭破风而去,直直地穿入她的心口,只听一声低低闷哼,她身子霎时软了,瘫倒在地,大片血液涌出来。
纪云蘅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又转眼去看杜员外。
白日里她说觉得杜岩眼熟并非随口而言,而是当真从杜岩的眉眼中看出了几分熟悉。许君赫当时插了一句话,说“天天见”,实则并没有,纪云蘅也就这几日才往杜家来得频繁。她因着这件事思考了很久。
在夜色的遮掩下,灯光虽然十分明亮,但照在人的脸上终究会与白日里看的时候有些不同。
纪云蘅从侧面看去时,在杜员外惊慌的脸上又看到了熟悉的轮廓,视线落在他的眉毛上,隐约觉得缺了些什么。
山庄内仍是一片寂静,无人说话,许君赫站着等了会儿,见地上那人已经死透了,这才轻描淡写道:“扔出去。”
侍卫拎起尸体拽着往外走,血迹淌了一路,杜员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血痕,掩不住眼底的恐惧。
“杜大人。”纪云蘅突然开口唤他,将杜员外吓得身子一僵,待他转头看来时,纪云蘅伸手往眉毛上点了一下,问:“你这里是不是本该有个东西?”
杜员外脸色一怔,眸中闪过刹那的惊慌,其后又很快遮掩,露出个不算好看的笑容,抬手抚了抚眉毛,“什么东西,难不成是我不小心将脏东西蹭上去了?”
纪云蘅摇摇头,又道没什么,并没有追问。
“走了。”许君赫又是随口而出的一声招呼,客套话不多说,抬步往外走。
他像是故意踩在那血迹上一样,留下了一排血脚印,看得杜员外心惊肉跳。
他带着人跟去了门口,看着许君赫等人上了马车慢慢离去,直到不见踪影后,整张脸才猛地沉下来。
“爹——”杜岩立即惶急地冲他喊了一声,“这下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我当初排查得那么严密,还是让人混了进来。”杜员外眉头皱得极紧,转头往山庄里走了几步,而后对身边的人下令,“去找找皇太孙将那人的尸体扔到哪里去了,若是找到了,确认四周无人再给抬回来。”
“皇太孙扔出去的,自然不会让爹找到。”杜岩在旁边道:“他既然能将丞相的内应送出的信给拦下来,定然在咱们这周围布下了不少人。”
父子二人脚步飞快,不多时就走到了寝院。杜员外推开书房,按了一下杜岩的肩膀带他走进去,反手关上门,低声道:“为今之计,只有你带着我的信下山去找迟大人,我手上还有捏着他们命脉的东西,他们不会放弃我们。”
“我去?”杜岩有些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杜员外道:“此刻只有你我能够下山,你年轻脚程快,此事由你去办合适。记住,一定要将我们没有与皇太孙合谋的消息传递给他们。”
杜岩心中隐隐有些害怕:“若是他们不信呢?”
杜员外沉声道:“还没有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他们信不信,都会来救我们。”
他从层层叠叠的书本之下抽出了封好的信,拍到杜岩怀中,“快去快回。”
杜岩应了一声,出门让人备了匹马,自小路下山而去。
山庄又恢复了寂静,杜员外的妻子妾室皆在后山住着,与前山隔了很长一段路,等消息传过去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杜员外让下人将来前院看望他的妾室赶走,自己歇在了书房。
躺下的一刹那,杜员外才发现自己手脚发麻,不知道是不是紧张过度,心口一抽一抽地痛着。
这种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早些年的时候,他什么都敢做,杀人放火之事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心比天高,不愿拘于泠州。
不过他也的确做成了一桩大事,也正是因为那件事,他后来做了很多年的善人。
杜员外用手揉了揉心口,爬起来吃了一粒药,躺上床辗转许久,终是在惊惶中慢慢睡去。
梦中他回到许多年前,梦到了那座宅子,是极其新的模样。
他站在门外时,听见里面传出来许多孩子的声音,有嬉笑打闹,也有琅琅书声,喧闹的声音伴融合着蓬勃的生命力涌出来。杜员外神思恍惚,慢步上前,将门一下子推开。下一刻,一个人从他身边倒下,半边身子撞在杜员外的身上,随后又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杜员外低头,就看见自己被撞上的那半边衣衫染了大片血液,他惊叫一声,再一抬头,就看见偌大的院子里,竟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液几乎将所有地砖给浸成了红色。那些尸体都是半大的孩子,像是往门口奔逃一样,陆续死在逃跑的路上,堆在门处的尸体就尤其多。
杜员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忽而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一下就跌倒在地。他慌张回头查看,就见方才踩到的竟也是个少年的身体,约莫就六七岁的模样,身上穿着华贵的锦衣,整个身子往下趴着,背后有一条极深的刀痕,血流得到处都是。
他伸手过去,将那尸体翻了个面,却赫然看见那少年原本应该长着五官的脸上,竟然一片空白。
杜员外的身子猛然一抖,生生从梦中吓醒。只是还不等他缓过神,忽而就听见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在缓慢地靠近一般。
倏尔一阵微风吹过,让他出了一身汗的脊背发凉,杜员外陡然一惊,瞬间想起自己睡前是严严实实地关紧了门窗的,何来的风?
还不等他细想,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杜员外就看见原本放下了一半的床幔被掀起,一柄锋利的刃骤然探了进来,被人举起,刀口折射了月色。他在这一刻什么都来不及想,大脑抽空,一声凄厉的尖叫拔声而起:“啊——!”
眼见刀刃落下,杜员外本能地往床榻里滚了一圈,“咚”的一声闷响,刀刃狠狠刺入床榻中,不知是卡在了什么地方,竟然一时拔不出来。
“来人,来人!”杜员外大声吼叫。
“别叫了。”来人将床幔彻底撩起,高大的身子一弯,半个身子探进来,模糊的月光下是一张俊朗的脸,带着几分地痞般的笑,说道:“你这边上的侍卫,都让我杀完了,谁能来救你?”
“你究竟是何人!”杜员外见这人竟完全脸生,尽快吓得双腿发抖也佯装镇定,说道:“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很多,只要你能饶我一命,什么都可以给你。”
“银子确实是个好东西。”他扯着嘴角一笑,眼睛眯起来,“可是我不为钱卖命呀。”
杜员外赶忙道:“你是谁的人?我在泠州广结善缘,并无仇家!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杜员外,这是你的山庄,我来这里还能找错人?”他道:“你我从前忠于一主,而今你卖主求荣,主子自然要清理门户。”
这么一说,杜员外当即就明白了,“是孙相?!”
他眼睛一瞪,急声道:“我没有出卖孙相!这些都是皇太孙的阴谋诡计,他故意在没结案时将我放出来,又接连几日登门,在山上各地布下了眼线,就是为了这一出离间计!我分明已经派人将消息传递出去了!”
“我只奉命行事,没时间断案。”
那人声音一扬,透着一股狠劲,猛然扑进了床榻中,在杜员外完全来不及反应之时,双手就猛然掐上他的脖子,将人死死地按在榻上。
“我手中……还有孙相的……”杜员外双腿疯了似的狂蹬,脖子上收缩着狠厉的力道,让他顷刻间就涨红了脸,呼吸被扼住,声音嘶哑,奋力说出了几个字,“怎么敢杀……我……”
“你死了,再多的东西不就都一块被埋了吗?”那人冷笑,语气低沉,“你也早就该死了。”
正当杜员外完全喘不过气,双眼发黑时,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的踹门声,像是有人想破门而入。
下一瞬,杜员外脖子上的力道松了。那人说了一句算你今日走运,而后跃出床榻,在外面的人破门而入时,从另一扇窗子翻走。
杜员外躺在床上涕泗横流,浑身被汗浸透,脖颈处剧痛无比,大口喘气着,双耳嗡鸣,过了许久才慢慢恢复过来。
等他双目恢复时,才发现房中已经点上了灯,杜岩正着急地将他扶起来,询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杜岩是正好送完了信回来,想找杜岩回话,却没想到走到书房一看,原本守在门口的人竟然都死了。他赶忙跑去喊了别处的侍卫来,带人砸门,这才将杜员外给救下来。
“爹!”杜岩道:“我已经将信讲给迟大人,他说马上就派人上山来。”
杜员外方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死了,一听这话立即爬下床榻,飞快往身上套衣裳。
“爹,你这是要做何?”杜岩急声问。
“你去随身收拾些东西,咱们走密道,现在就离开这里!”杜员外的声音还满是喑哑,一说话嗓子就剧烈地痛起来。
“迟大人说会派人来保护我们!”
“谁都不可信,先逃再说!”杜员外斥责一声,“别废话,快去!”
杜岩道:“那娘她们……”
“不必管。”杜员外套上外衣,只丢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去,“我去取个东西,你收拾好后先去密道等着。”
第94章
时至后半夜,山顶的风极为喧嚣,将杜员外没能来得及冠起的发吹得凌乱。这种时候他也顾不上仪表,脚步飞快地朝山庄东侧的祠堂去。
杜家的祠堂是绝对禁地,平日里只有三个人能够进入,除却杜员外之外,剩余两人则是他爹和他儿子杜岩。祠堂的大门紧锁,不是逢年过节需要祭拜祖宗,此门不开。
杜员外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里抓着钥匙,匆匆将门打开后,转身对守卫吩咐一句,“在门外候着,不准任何人来。”
随后他进了门,十分谨慎地将门从里面给锁上。祠堂里一片死寂黑暗,只有灯盏散发出微弱的光。他慌忙走到层层排列的祖宗牌位前,钻到案桌的地下,掀开厚厚的地毯,准确地找到暗格。
青石地砖掀开之后,下面就藏着一个精致雕琢的木盒。
这东西是自打山庄建成之时就藏在此处的,一晃许多年没有动,上面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杜员外抖着手将木盒取出,又打开了锁,掀开盒盖之后,里面就是叠放整齐的纸张,呈现出老旧的颜色。
这些东西给了杜员外莫大的安心——只要还在,他就仍旧有活路。
他将盒子盖上,拿着盒子从案桌底下退出来,还未站起身,一道冰冷的硬物贴在他的侧颈处,继而漠然的声音响起,“不想脑袋落地就别乱动。”
杜员外吓得浑身一僵,震惊得无以复加,嘶声道:“怎么可能?我分明锁了门!你是如何进来的?”
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没有听到半点动静,完全没能察觉。
“那你就姑且当我是神仙吧。”身后人吊儿郎当地回了一句,其后猛地往杜员外的腿窝上一踹。他痛呼一声半跪着,刚要出口喊人,就觉得下巴一痛,继而嘴巴不受控制地大张着,只能发出啊啊的叫喊。
来人将杜员外的双手往身后一别,掏出根绳子十分迅速地捆上,把人整个按在地上去。
盒子脱了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外面的守卫总算意识到不对劲了,一边敲门一边询问。
杜员外大叫着,奈何他进来的时候锁了门,守卫便是想冲进来救人,也只得先老老实实地撞大门。
来人将弯刀往身后一别,又拿出个烟花来,点燃之后往天上放。也正是在这时候杜员外才发现,头上的屋顶不知何时破了个大洞,瓦片被人揭开,微弱的月光落在层层叠叠的牌位上。他总算明白,此人是从屋顶进来的,只是这样的高度,他落下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身手恐怕在他所豢养的守卫之上。
烟花从屋顶的破洞飞出去,在夜幕中留下一抹红色,又化作烟雾。
那人几步走到近处,弯腰将灯笼和盒子一同捡起,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杜员外才看清楚,此人正是方才跑到他的寝房中差点将他掐死的那一个。
他凑近杜员外,笑着道:“杜员外,这次你算是立了大功了。”
外头依旧持续着撞门的声响,只是祠堂在建造的时候就对门窗有多重防护,为的就是保证门窗一旦锁上,外面不可被轻易突破,因此难以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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