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悦行来不及追。
远方前呼后拥地跑来很多宫人。
她们裙裾纷飞,脚下却四平八稳,为首的宫女是贤妃身边的人,一开口喜意洋洋道:“公主,陛下驾到春和宫,召您过去说话呢!”
公主一听,喜上眉梢:“真的!?”
可见,皇上并不时常到春和宫,即便尊贵如公主,也不能想见便见。
公主急切道:“阿行,我们快回去!”
高悦行却拢手退后一步,克制道:“公主,陛下没召见我。”
无召觐见不合规矩。
高悦行当襄王妃的时候,一言一行皆被框在所谓规矩里。
王妃的身份、妻子的本分,像无法卸除的枷锁,附骨而生。
公主皱了皱鼻子:“你年纪不大,怎么像个小古板……算了,那你先回去,午膳不必等我,父皇好不容易得空来一次,母妃必然留他多说说话。”
高悦行乖巧点点头。
公主被簇拥着离开。
宫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没有任何人回头在意她。
诺大的文华殿门口,瞬间只剩了高悦行一个小人儿孤零零站着。
殿外的侍卫都忍不住侧目,然而高悦行一点也不觉孤单,她原地站了一会儿,把糖瓜用丝帕包住,藏进腰间的荷包。
上辈子临终时,她曾绝望地祈求,不想就那样凄惨的死去。
于是,睁开眼时,她便重新捡回了一条命。
神明真的能听见人心里的声音吗?
高悦行顶着正午时分天上刺眼的太阳,不知不觉,信步撞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脚下砖缝里横生的杂草让高悦行在某个瞬间忽然回过神,她打量周遭的景色,心中一惊。
前面好像是一处废弃的宫殿。
门庭冷落灰败。
靠近了,才能看清门匾上蒙尘的殿名——小南阁。
沉重的大门掉漆发黑,沉甸甸的一把玄铁锁挂在上头,仿佛很有年头了,爬满了暗红色的锈迹,说不出的荒凉破败,即使正午艳阳高照,也掩盖不住它的阴森。
高悦行回头望着来路,又迷惑了……
上一世,宫里没有这个地方。
高悦行独身一人,理智告诉她要快远离这个不对劲的地方,但莫名的,她双腿不受控制地靠近。
宫墙下杂草丛生。
冬天的枯草丛里,一团棉白色的猫崽子格外显眼,窸窸窣窣的窜进去,然后停在一处墙砖下,高翘着尾巴,不动了。
高悦行缓步靠近。
猫咪身上很干净,毛色柔软蓬松,颈上拴着项圈,想必是宫中哪位贵人养着消遣的玩意儿。
它不怕人,听见身后有人靠近也不跑。
高悦行亲眼看到它把脑袋探进一处砖洞里,然后挤到一半卡住了,只露在外面一个肥墩墩的猫臀。
闷闷的猫叫声从墙另一端传来。
高悦行提起裙角,拎着猫咪的两条后腿,用点力气把它拽出来。
猫咪受惊,在她白色的斗篷上蹬了一个黑脚印,跑掉了,露出墙洞。
高悦行弯腰,凝神细听,似有风声呜呜穿过。
正好墙那边也凑来一双乌黑的眼睛,冷不丁吓了高悦行一跳。
那位显然也是个孩子。
小半张脸非常稚嫩。
高悦行退远了些,心如擂鼓,捂住胸口,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再仔细端详时,却移不开眼睛了。
那孩子环抱双膝,蹲在地上,没有穿鞋,身上只裹了一件粗糙的棉布袍子,很不合身,洗得发白,补了又补,仅草草遮羞而已。他非常地憔悴瘦弱,小脸根本挂不住肉,薄薄的一层皮覆在骨上,一头发丝透着病态的枯黄,垂在肩头。
可即使狼狈,依然掩不住他眉眼间天生的风流秀气。
高悦行与他久久相望,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发涩充血,泪珠大行大行的淌落,砸在手背上,她才慌乱地抹了一把脸。
终于见到了。
她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人。
——少年李弗襄。
高悦行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知道李弗襄幼时在宫中不如意,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堪称虐待的遭遇。
她设想过一万种相见的方式,可唯独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光景。
他那双眼睛干净又天真,和梦中一模一样。
两个孩子隔着小小的墙洞对望。
他忽然伸出手,艰难的穿过墙洞,指尖在高悦行满是泪痕的眼下碰了碰。
高悦行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
以前,她最喜欢挽着丈夫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勾缠缱绻。成年李弗襄的手并没有多么宽厚有力,他本人从外表上看,完全不像一军主帅,他胎里不足,素有喘证,其实身体一直不太好,在京城里被皇帝用万金良药养了许多年,可一出征还是要搓磨掉半条命,每年入冬,比初雪更先到的,必是他的一场大病。
高悦行不敢在往事里陷得太深,她强迫自己不去想。
她手心里感受到了挣扎。
少年李弗襄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回去,上面纵横交错几道深深的红痕。
是高悦行太用力的缘故。
高悦行无措道:“对不起……”
少年并不理会她的道歉,他垂下眼,沉默着捡起几块碎石头,堵住了墙洞,同时也隔绝了高悦行的视线。
他好像生气了。
高悦行迎着风不停地跑,胸口发紧,窒息感像潮水一样漫上心头。
第5章
高悦行攀上春和宫侧殿的檐下。
宫人匆匆跑来劝:“高姑娘,那里危险,快下来。”
高悦行不肯理会,她高高的凝望着小南阁的方向。
那是她的夫君,牵动着她五年的喜怒悲欢。
春和宫偏侧伺候的人惊动了大半,再闹下 去可能不好收场了,高悦行终于在冷风中恢复镇静,自己爬下去,搓着冰凉的双手,勉强笑了笑:“我刚刚看到了一只猫儿,雪白雪白的,真漂亮。”
宫人也跟着笑:“那是许娘娘养的小棉花。”
高悦行敏感问:“哪个许娘娘?”
宫人道:“还能有哪个,当然是同和苑的许昭仪。”
五皇子的生母。
这些人,随便拎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高悦行低头端详着自己稚嫩的双手,涌上深深的无力感,她才六岁,这样小的年纪,在这样风云诡谲的深宫,她若想做点什么,简直难如登天。
即使她现已知道李弗襄身在何处,也并不容易见他。
午膳后,公主回来时神色不太好看。
不等高悦行开口问。
公主便遣退了伺候的人,道:“父皇把三哥放出来了。”
当初为着高悦行的伤,陛下罚他闭门思过了三天。
高悦行摸了摸自己耳朵上已经结痂的小疤,淡淡的“哦”了一声。
公主瞥了她一眼。
——“我反正习惯了,你不觉得委屈就好。”
公主嘴上嘀咕着习惯,可眼睛还是红了一瞬,又强行憋了回去:“你看那儿!”
高悦行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门口一溜内侍,他们恭顺地立在门槛外,手中各自托着一个乌木漆盘,上头堆着华贵耀目的玲珑锦缎、钗钿宫花。
公主对高悦行道:“父皇给你的赏,快谢恩去吧。”
皇上还在春和宫里,是特意等着她谢恩去呢。
终是避不过这一见。
魏姑姑领着她,极其不放心地嘱咐:“陛下一向宽和,姑娘不必紧张,待会进了殿,寻常磕头便是,你如今是春和宫的人,上头顶着贤妃娘娘的脸面,万不可御前失仪。”
高悦行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没理会她。
魏姑姑的一言一行,处处都透露出针对她的刻薄和偏见,令她极度不舒适。
其实宫里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姑姑,对外多半如此,只是她从前没见过罢了。
魏姑姑暗地里腹诽了一句不识好歹,人已经到了正殿门口。
高悦行还记得,上一世,自己也曾在上书房陪皇帝下过棋,也曾在围猎场上同皇帝纵马尽兴。
皇帝正值盛年,很有君王气度,但高悦行不解,他为何会那样苛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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